摘要:很少能見到哪個地方像乳山這樣,有如此多的中介。走在小區(qū)里,能不斷看到張貼著房源信息的長方形廣告牌,寫著小區(qū)名、戶型、價格,以及“精裝,拎包入住”。售價是醒目的紅色字體,大都是幾萬到二十幾萬元之間,每平米均價只有一千多元。但新房價格,每平米要...
很少能見到哪個地方像乳山這樣,有如此多的中介。走在小區(qū)里,能不斷看到張貼著房源信息的長方形廣告牌,寫著小區(qū)名、戶型、價格,以及“精裝,拎包入住”。售價是醒目的紅色字體,大都是幾萬到二十幾萬元之間,每平米均價只有一千多元。但新房價格,每平米要七八千元。一二手房如此懸殊的價格,是銀灘海景房的魔幻之處。
文 | 易方興
編輯 | 胡劉繼
運營 | 繪螢
8月14日晚,雷雨天。一道雷劈下后,山東省乳山市銀灘的核心區(qū)停電了。
對住在銀灘海景房里的老人來說,這次停電給養(yǎng)老生活增加了諸多不便。海邊的空氣悶熱、潮濕,電扇和空調(diào)停工,有老人半夜被熱醒。當(dāng)?shù)氐暮>胺亢苌偻ㄈ細(xì)?,老人們?nèi)痛蠖伎侩姶艩t,這下飯也沒得做了。小飯館、麻將館、理發(fā)店也都歇業(yè)了。
在乳山生活交流群里,有人發(fā)來視頻,停電是因為一道雷劈中了露天的變壓器,起了火。停電通知里寫道,“供電所已緊急申請市供電公司支援搶修”,而市區(qū)距離這里,有20多公里。
停電從夜里一直持續(xù)到第二天中午。這次停電,只不過是乳山銀灘脆弱的基礎(chǔ)設(shè)施的一個側(cè)面。這樣的例子有很多,比如,當(dāng)?shù)匾粭l主路“淮河路”,下雨之后,真的成了一條河——小腿深的積水一直蔓延向十字路口,還能看到小魚在馬路中游泳。
▲ 被淹的淮河路。易方興 / 攝
作為國家級4A景區(qū),乳山的銀灘景區(qū),因沙灘中含有石英砂常泛銀光而得名。它有著許多響亮的頭銜:“南有三亞,北有銀灘”“東方夏威夷”……其中最響亮的,莫過于“天下第一灘”。這些頭銜廣泛分布于銀灘的各種告示牌、廣告牌上,就連垃圾桶上都有。
但這樣的響亮名頭,掩蓋不住它人煙稀少的事實,所以很多人更習(xí)慣喊它的另一個頭銜——“鬼城”銀灘。走在銀灘的馬路上,安靜得只能聽見風(fēng)吹動梧桐樹的聲音。在這里,廣告牌的數(shù)量比人多得多,而海景房的數(shù)量又比廣告牌多得多。
銀灘的地標(biāo),是東南方的大拇指廣場。廣場上,矗立著一個伸出大拇指的碩大金色手部雕塑。所有的海景房,都以此為中心建設(shè)。在中國其他地方,很少能看到這種“銀灘特色”的海景房。在這里住的人幾乎都會提到同一個問題——在銀灘,除了海景房,什么都沒有。沒有商場,沒有電影院,沒有醫(yī)院,沒有出租車。
但海景房確實多。公認(rèn)的數(shù)字,是約有200個海景房小區(qū),分布在長21公里、寬3公里的銀灘上。這些海景房,按照到海灘的距離,劃分為一線、二線、三線小區(qū)三個級別,一線海景房離海灘只有不到500米。從衛(wèi)星圖上看,這些海景房整齊地摞在海邊,就像是一堆密集擺放的集裝箱。由于小區(qū)太多,小區(qū)名字又總是帶一個“海”字,老人們經(jīng)常記混,時常走錯。
56歲的吉林人張志,與80歲的母親,在銀灘生活了六年。他住在一個一線海景房小區(qū)里。張志專門數(shù)過,他所在的那一棟樓,一共有40多套房子,真正住了人的,只有5套——這還是夏天的情景。到了冬天,小區(qū)沒有暖氣,算上他在內(nèi),整棟樓只有兩戶人家。
“這在銀灘是普遍現(xiàn)象?!睆堉菊f。他喜歡安靜,這套海景房對他的最大意義是“冷清”。至于大海,“看多了也膩”,從他家走到海邊就5分鐘,但他已經(jīng)五年沒去過海邊了。
現(xiàn)在這個季節(jié),潮濕而溫暖的東南季風(fēng)吹過銀灘,帶來了大量的水汽。對于海景房來說,斑駁和發(fā)霉的墻面,就是面朝大海的代價。當(dāng)?shù)亓餍兄痪湓?,“面朝大海,風(fēng)濕拄拐”。一袋薯片,下午打開,到傍晚就不脆了。人們新買的電器,也常常因為受潮而損壞。
一位買了海景房的老人說,她每年都來乳山一次,主要目的是來曬家里潮濕的被子。
但當(dāng)?shù)氐馁e館不喜歡這種“冷清”。在傳統(tǒng)旅游旺季的8月份,當(dāng)?shù)芈糜螛I(yè)遭遇了這些年里最慘淡的一年。位于銀灘最核心區(qū)域的一家大型賓館,約有80間客房,8月14日這一天,房子空了一半。由于停電,15元的早餐,只有粥喝。房客沒得選,稀稀拉拉地坐著,有人一連喝了三碗粥。
但乳山有一樣?xùn)|西很多,就是房地產(chǎn)中介。很少能見到哪個地方像乳山這樣,有如此多的中介。僅一個小區(qū)內(nèi),光能看見的中介就有五個以上。走在小區(qū)里,能不斷看到張貼著房源信息的長方形廣告牌,寫著小區(qū)名、戶型、價格,以及“精裝,拎包入住”。售價是醒目的紅色字體,大都是幾萬到二十幾萬元之間。
▲ 廣告牌上,最便宜的海景房僅需5.8萬。易方興 / 攝
廣告牌上最便宜的一套房子,是“雍華苑”小區(qū)的七層,42平方米,兩居,精裝修,5.8萬元。按照這個價格,每平米只需1380元。在這里,這種10萬元以下的二手海景房,很常見。
但這只是紙面上的價格,實際上成交價格還能更低。
在銀灘,二手房的中介費一般是1%,但許多中介并不靠中介費賺錢。很多廣告牌上都寫著“高價收房”,有人曾經(jīng)著急出手一套位于6層的海景房,中介以5萬元的價格收下,過了幾天,這人看到他的房子被中介掛了11萬元。賺賣房的差價,才是維持當(dāng)?shù)厝绱硕嘀薪榈母驹颉?/p>
一位土生土長的乳山人如是評價:“銀灘,就是海邊的鶴崗?!?/p>
但與鶴崗最大的不同,是銀灘的一手房依然維持在每平米七八千元的高價。一二手房如此懸殊的價格,是銀灘海景房的另一個魔幻之處。
這依賴于銀灘多年以來的售房模式,即雇傭銷售團隊,依靠看房大巴車,從全國各地的城市中拖來“老人看房團”。無論在信息收集,還是在價格判斷上,老人群體都處于絕對的劣勢,加上對海邊養(yǎng)老生活的憧憬,這讓高價兜售海景房成為了可能。
很多老人掏光自己的養(yǎng)老錢,買下一套海景房,回到家之后,對比二手房的價格,才發(fā)現(xiàn)自己上當(dāng)了。
▲ 兩名老人,面朝大海,做一種很慢的操。易方興 / 攝
今年50多歲的何蕪語,是這些年來,被看房大巴拉來銀灘的老人群體中的一個。她總結(jié)說,“我成了海景房銷售們的提款機”。
她是湖南長沙人,大學(xué)本科學(xué)歷,趕上畢業(yè)包分配的最后一年,在通信行業(yè)工作。結(jié)婚后,孩子患了場大病,由于治療孩子上有分歧,在孩子快兩歲的時候,她離婚了。之后,她獨自撫養(yǎng)孩子長大,一直到現(xiàn)在。而購買乳山海景房的50多萬,原本是她的畢生積蓄,也是她晚年安全感的來源。
一切始于2019年2月20日的一份傳單。那是個湖南長沙的周三中午,她走在新民路街頭,一個小伙兒發(fā)給她一張傳單,上面以旅游的名義,寫著“威海銀灘海景房看房旅游”。半個月后,她在當(dāng)?shù)氐木频陞⒓恿艘粓觥般y灘新老業(yè)主見面推介會”。到現(xiàn)場的時候,酒店坐了近百人,有兩三個據(jù)說是在銀灘買過海景房的老業(yè)主,他們在臺上分享著海邊的“負(fù)氧離子”和銀灘養(yǎng)老生活體驗。
后來回憶起這一幕,她覺得自接到傳單的那一刻起,她就陷入了一個環(huán)環(huán)相扣的陷阱。
跟何蕪語一樣,湖北武漢的趙城遭遇的故事如出一轍。他和老伴也是在街頭接了一份“海景房看房旅游”的傳單,接著,也參加了一個“推介會”——全國被運來乳山銀灘買房的老人大多如此。銷售員們叫得相當(dāng)親切,一口一個“叔叔”“阿姨”,趙城說,他當(dāng)時不可能想到這些年輕人會騙自己。
當(dāng)老人們進入了一個環(huán)節(jié),下一個環(huán)節(jié)就會接踵而至。推介會兩天后,3月8日早上6點50分,載著何蕪語的看房臥鋪大巴車從長沙出發(fā)了。車上有十幾名老人,剩下的全是銷售。甚至連座位都是安排好的——在她的左上鋪,坐著一個自稱買了兩套海景房的老業(yè)主,說自己是幼兒園園長,全程除了睡覺的時間外,都在跟她聊天,“全程介紹乳山海景房的得天獨厚,性價比超高”。而安排坐在她的左下鋪的,是另一個海景房業(yè)主,說自己“得了癌癥,但自從住在海景房,竟然日漸好轉(zhuǎn)……”
從長沙到乳山,一共1500多公里,何蕪語也聽了一路,到達乳山已是凌晨。歷經(jīng)十幾個小時,她很是疲憊,隨后,被安排在跟那個“幼兒園園長”住在一起。
▲ 老年看房團。圖 / 受訪者提供
事后回想,這一切都是設(shè)計。比如,僅休息了幾個小時后,她和同車的老人就被拉到海邊看海,然后繼續(xù)在疲勞狀態(tài)下,進入售樓處。當(dāng)時,各個入口都有人看守,所有人憑掛牌出入,每個老人身邊都有一個以上的銷售跟隨。
在何蕪語的回憶里,售樓部是鬧哄哄的,“特別像擺酒宴的時候,人山人海,臺子上不停地敲鑼打鼓”,電子煙花、電子鞭炮響徹整個房間,“恭喜XXX成交”的祝賀聲接連不斷。武漢的趙城說:“當(dāng)時我們都沒吃午飯,很餓,加上敲鑼打鼓,搞得人都昏了頭?!痹谶@種“疲憊+頭昏”的狀態(tài)中,人的判斷能力會下降,老年人尤甚。
在來的路上,銷售們已經(jīng)通過聊天摸清了老人們的工作單位、經(jīng)濟狀況,對于像何蕪語、趙城這樣的老人,會派人重點突破。
當(dāng)時盯著何蕪語的有三個人,一個長沙本地的銷售,一個售樓處的銷售,外加一個托。售樓處的宣傳內(nèi)容,與在長沙聽聞的一致:該房購置后會統(tǒng)一由酒店托管,年租金可達2萬-3萬元,最低簽3年,可簽10年,并且,還承諾頭三年返租——按房總價的15%充抵房價。此外,全國有12個旅游基地可置換旅居,已建成6個,還可送菜地、提供養(yǎng)老公寓食堂、棋牌健身房、免費溫泉等等?!贿^,這些都是口頭承諾,并沒有寫進合同里。
一番轟炸之后,老人們通常會在現(xiàn)場就簽下合同。何蕪語當(dāng)天上午就簽了認(rèn)購書,還被他們夾帶簽了張空白的裝修款協(xié)議。因沒帶錢,銷售們告知可刷信用卡,刷了3萬,說不夠,又要求刷5萬,加上參團“1萬抵3萬”活動,共計9萬元。這還沒有結(jié)束,3月10日上午,返程前,她又被帶至“普羅旺斯”樓盤,購買了8平方左右的格子鋪。因為卡不夠刷,一位銷售還主動提供自己的信用卡借刷了1萬。
她記得當(dāng)時售樓大廳里的紅色橫幅:“你不是在刷卡,而是在為未來的幸福買單?!睘榱诉@“未來的幸?!?,她陸續(xù)花了52.3萬元。
趙城的遭遇則更顯得粗暴一些。得知他是一名老中醫(yī)后,一男一女兩名銷售跟緊了他。沒帶錢不要緊,銷售們把他帶到外面的一條無人的走廊,讓他把身上的錢都掏出來。最后,趙城摸遍褲兜,全身所有的300塊錢被他們拿走,“沒有開任何收據(jù)”。
趙城當(dāng)時處于一種孤立無援的狀態(tài),一是身上沒錢,二是身份證在住酒店的時候被對方收走。對方賣的這套房子,單價8100元每平,全款61萬元,但首付款只要5萬元。其中一個人宣稱,可以借給他兩萬塊錢,但是要寫個欠條。
“我當(dāng)時有點害怕,我怕他們把我丟下來?!壁w城說。在寫了欠條、按了手印之后,這些銷售一直跟著他回到武漢,也不準(zhǔn)他先回家。直到他到上班的地方拿了銀行卡,把5萬元首付款付清,方才離開。
后來,老人們得知自己以高價買了海景房,并且所謂的“年租金可達2萬-3萬”也從來沒有實現(xiàn)的時候,老人們才發(fā)現(xiàn)自己被騙了。
得知真相那一刻,當(dāng)時70歲的趙城和老伴站到了陽臺上,“當(dāng)時我說,我們跳下去算了”。前前后后,趙城一共交了5萬的定金,外加約56萬的房款?!拔耶?dāng)了一輩子醫(yī)生,現(xiàn)在還在治病救人,我做了這么多好事,為什么還會這樣?”
何蕪語現(xiàn)在也把“跳樓”掛在嘴邊,她對于退休生活已經(jīng)徹底失望?!拔覝?zhǔn)備全身心來維權(quán),如果辦法都用盡了,還是沒有好結(jié)果,我就只剩一個選擇了?!?/p>
▲ 趙城當(dāng)時被要求寫的欠條。易方興 / 攝
發(fā)覺自己受騙之后,2021年4月,何蕪語自己掏錢,專門來乳山住了一個月,一方面,想來弄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上當(dāng)?shù)模硪环矫?,也想感受一下乳山真正的生活?/p>
當(dāng)?shù)氐姆孔馐紫染妥屗粤艘惑@。她看中的海景房,租金才500塊一個月,想到自己花了幾十萬去買,更郁悶了。
由于很少能看見人,她每看到一個人,就上前與其攀談。她聽到了許多不同的抱怨,大多都是自己或家人已經(jīng)買了,沒辦法,為了不浪費錢,只能過來住下。
她遇到一個跟她年紀(jì)相仿的男人,一直抱怨老婆在這里買了房,自己沒辦法才過來住。有一回,男人在網(wǎng)上買了一件商品,快遞只送到20公里外的乳山市區(qū)就不送了,喊他過去取。
在海灘上,她還遇到一個小伙子,小伙子脖子上掛了個牌子,寫著賣房信息。一問才知道,小伙子母親把家里存款都拿出來買了海景房。小伙子想創(chuàng)業(yè),找母親幫忙,母親說:“錢已經(jīng)沒了,就這套房子,你賣了就有錢了?!庇谑?,小伙子天天在海邊賣自家房子。有一個阿姨看到了,也想讓小伙子幫忙賣房,沒想到,阿姨的房子竟然先賣出去了?!斑@小伙子覺得賣房挺不錯,賣著賣著,自己成了當(dāng)?shù)氐囊幻康禺a(chǎn)中介了?!?/p>
何蕪語以前喜歡讀海子的詩。真的來到了乳山這個魔幻的地方后,她面朝大海,心中苦悶,覺得“很有寫詩的靈感”,就寫了一些詩,諷刺銀灘的生活——
《銀灘生活》(節(jié)選)
不要怪我吃得清淡
一把薺菜就能熬爛一個春天
我也曾尋遍整個小區(qū)
卻找不到一家賣鹽的超市
你必須守得住風(fēng)一樣的寂寞
因為往海的路口沒有路燈
▲ 面朝大海的房子,墻皮經(jīng)常被侵蝕。易方興 / 攝
還有一些老人,明知銀灘是“鬼城”,依舊選擇在這里生活。
周樹輝是河北石家莊人,2006年時聽信了廣告,在乳山買了海景房養(yǎng)老,當(dāng)時花了1600塊一平米。如今16年過去,他的房子比當(dāng)時更便宜了。但他始終不愿承認(rèn)自己是買虧了,“我這房子跌得不多,再說我是為了自己養(yǎng)老,也不是為了賺錢”。
實際上,2006年石家莊二手房均價也才2000塊錢。如果當(dāng)年他買的是石家莊的房子,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漲了6倍以上。
畢竟買了,也不能空著,周樹輝決定利用暑假時間來度假。當(dāng)他真的住到了乳山,才發(fā)現(xiàn)大海也不過如此。一開始,他熱衷于趕海,“每天落潮,我都去海邊挖蛤蜊,手指往沙子里一插,然后在翻出來的沙子里面找蛤蜊”。但漸漸地,他發(fā)現(xiàn)趕海很痛苦,手指跟濕潤的沙子接觸多了,痛風(fēng)發(fā)作,又腫又痛。加上貝類吃多了,尿酸也升上去了。對大海的向往,在那一刻消失殆盡。
但自己買的房子,含著淚也得住下去。在銀灘,要想住下去,必須去趕集,因為只有集市上能買到生活物資。當(dāng)?shù)匾还灿惺鄠€集市,外加一個夜市。按照農(nóng)歷,每天都換地方,千萬不能記錯。這對于周樹輝來說是個安慰,起碼能買到東西。
下午3點,在銀龍灣小區(qū)門口一條約1公里的地方,夜市開始了。在這里,你能看到“鬼城”的另一面。不知從哪里冒出來這么多的老人,或步行,或騎著老頭樂,從四面八方的海景房小區(qū)匯聚到這里。
與其他地方的集市不同,這里針對老人的產(chǎn)品最受歡迎。集市上生意最火爆的,要數(shù)“一元店”、修腳、賣保健“陰陽液”的?!瓣庩栆骸睌偽坏臉?biāo)語,是“多一份良方,少一份痛苦”,廣告海報有一輛面包車那么大,目光所及,全寫著療效。10來個老人圍坐在周圍,用手蘸著罐子里的金黃色“陰陽液”,在臉上、身上搓來搓去。
▲ 聽人宣傳陰陽液的老人們。易方興 / 攝
不但顧客是老人,趕集的生意人也是老人。他們也是買了銀灘的海景房,被迫留在這里的人。
一個浙江大爺,是十多年前跟著老人看房團在這里買的房,為了弄點生活費,在集市上賣起了燒餅。他的積蓄都砸進了海景房里,要想生活下去,只能想辦法做點生意。老家的燒餅給了他靈感,他專門學(xué)了一個月,又買來了設(shè)備,沒想到在銀灘賣出了口碑,現(xiàn)在一天能賣100個。
另一個黑龍江大爺,三年前買了一套40多平的養(yǎng)老房,花了近30萬元。他的養(yǎng)老金不多,自己也沒有什么手藝,只能賣烤玉米,“因為烤玉米這玩意兒不需要技術(shù)”。當(dāng)初買了房,女兒天天埋怨他,“把養(yǎng)老金都花光了,買了個破房子”,現(xiàn)在,女兒也認(rèn)了,兩個人如今一起在攤位上烤玉米。
來這里的老人們,為了生活下去,一部分成為了顧客,另一部分成為了商人。在這一公里的路上,分布著數(shù)百個攤位,按照每個攤位每月1000塊錢的攤位費來算,這條路一個月光租金就能有幾十萬。這些被迫留在乳山的人們,共同成為了銀灘商業(yè)體系的維系者。
人活著,不能只有物質(zhì)需求,還必須有精神需求。如果說趕集滿足了老年人的生活需求,那么,精神上的需求,就要在銀灘的大拇指廣場上實現(xiàn)。
挖蛤蜊挖出痛風(fēng)的周樹輝,在大拇指廣場上,成為了“小白楊藝術(shù)團”的數(shù)百名成員之一。這個純粹由銀灘買房老人群體自發(fā)組成的藝術(shù)團,已經(jīng)成立了十多年。剛成立的時候,團里的所有設(shè)備就一個喇叭,如今規(guī)模擴大,有了好幾個音箱和調(diào)音設(shè)備,占據(jù)著大拇指廣場上最黃金的位置。每天晚上,它都在海邊搞文藝晚會,誰愿意表演,都可以報名。
8月14日這一天,幾百個老人把廣場的舞臺圍了一圈,演出節(jié)目排了28個,觀眾和演員,都是在這里買海景房的老人。
▲ 看節(jié)目的老人們。易方興 / 攝
退休后的老人,最缺的是社交和生活,最不缺的是時間。周樹輝在大學(xué)里就喜歡唱歌,專門找了個老師教他民族唱法,還參加了大學(xué)的合唱團。當(dāng)天晚上,他演唱了一首《烏蘇里船歌》,洪亮的聲音跟海風(fēng)混在一起,贏得了很多掌聲。退休后,他喜歡自駕,最喜歡去新疆,喜歡那里“大氣、壯闊的景色”,但乳山銀灘對他來說,是另一種生活體驗,“這里很慢”。
他今年60歲,聊到最后,變得有些沮喪,“留給老人真正玩的時間,也只有十年時間。等70歲之后,因為身體原因,可能就玩不動了”。他也見證了團里很多老人的離去,有的身體不好,有的不得不回去帶娃,他們可能再也沒有返回銀灘的機會。而他們買的海景房,很多依舊將是被空置的命運。
河北保定的徐茉莉,67歲,是另一個熱衷于在銀灘生活的人。遇見她的時候是上午,她一個人在海邊的沙灘上,迎著海風(fēng)跳“水兵舞”。海灘空曠,她穿著白色衣服,很是顯眼。她已經(jīng)退休12年,從幾年前起,她就像候鳥一樣,每年夏天都來銀灘,到了冬天,就去海南。她把銀灘一天的生活安排得超乎尋常地滿——上午打拳,中午做飯,下午打麻將,晚上跳舞。
“我?guī)缀鯖]有時間來海邊,這次是為了陪朋友?!闭f著,她望向旁邊一個穿粉色衣服的老年人。在她的鼓動下,她朋友也準(zhǔn)備在這里買海景房養(yǎng)老。
自然,她買的海景房也虧了,但她不愿說具體數(shù)字,“我不在乎”。她說她在北京有套房子,女兒和女婿也在北京工作?!拔野驯本┑姆孔馊拷o女兒,條件是別讓我?guī)Ш⒆?。”但她又補充說,“我孫子很棒,現(xiàn)在9歲,去年剛拿了一個全國鋼琴比賽的獎。”
在像她這樣的老人眼里,銀灘是一個割裂出來的地方,她把銀灘叫做“銀灘市”,是獨立于乳山市之外的另一個地方——在她的描述里,銀灘被美化了。
但不是所有老人,都有徐茉莉這樣的經(jīng)濟實力和自由。事實上,不少海灘上的老人,都顯得沉默、孤獨,拒絕聊天也是常態(tài)。有一對不愿說話的老人,鋪了張涼席在沙灘上坐著,望著大海,一上午時間就那樣過去了。
▲ 不愿說話的老人。易方興 / 攝
乳山的另一個割裂之處在于,有一批人,發(fā)自內(nèi)心地希望乳山“繼續(xù)鬼下去”。他們是特地看中這份“鬼意”,來乳山想躺平的年輕人們。
35歲的清松是“出游乳山互助群”的群主,他同時也是一名b站視頻博主。他從小住在北京胡同里,30歲之前,他是北京一家手機游戲公司的運營總監(jiān),最忙的時候每天加班到凌晨四點,“回到家就是往床上一躺”,換回來每個月兩萬多的收入。
30歲之后,清松決定離職,來乳山躺平,這一躺,就是5年。
乳山銀灘極低的二手房價格,給想躺平的年輕人創(chuàng)造了條件——有人管這里叫海邊的鶴崗。由于房價低,房租也高不到哪去。一套海景房,一個月房租現(xiàn)在只要300塊錢左右。最便宜的房子,1000塊錢就能租一年?!澳阍谌珖颊也坏竭@么便宜的海景房了?!?/p>
在清松組建的群里,聚集了各種各樣想來躺平的人,一共有469人,其中就包括一些“三和大神”。他之前遇到一個人,是餓了會到村民家里問能不能給個包子吃的那種。
大家在群里討論得最多的,就是菜價、房租和躺平的感受。這個群很活躍,十分鐘,群消息能刷新到99+。有一次,一個群友租的海景房,進了一窩黑色甲蟲,大家就“這個甲蟲到底是不是蟑螂”,討論了整整兩個小時。
前幾天,清松還遇到過一個獨自來銀灘租房住的女生。他給女生介紹了房子,晚上6點,女生想來見他,因為“她說沒有人陪她趕?!?。清松一聽,“給我嚇得夠嗆,后來我趕緊給她發(fā)微信語音,一直聊了兩個多小時。我們倆就瞎掰,跟網(wǎng)戀搞情侶的感覺似的,其實我也沒這意思?!边@也從側(cè)面反映了一件事——來這里的大家時間都很多,都很孤獨,隨便找個話題都能聊下去。
“很多人覺得銀灘是鬼城,但我們就喜歡鬼城。”他說,“這里一半是地獄,一半是天堂。”
▲ 銀灘空曠無人的海景房小區(qū)。易方興 / 攝
但對于像何蕪語這樣的老人來說,銀灘是他們的“地獄”,現(xiàn)在,他們只想要回自己的養(yǎng)老錢。跟她一樣,湖南長沙有幾十個當(dāng)時買了海景房的老人們湊到一起,找各種渠道去想辦法。
來乳山那次,何蕪語也去了那個曾經(jīng)“鑼鼓喧天”的售樓部,試圖去找到一些證據(jù)。但出現(xiàn)在她眼前的,是一個安靜得沒有任何響動的空蕩建筑。那一刻,她想到了“聊齋”。
她在當(dāng)?shù)囟资?,終于拍到了看房大巴拖著老人們,前來售樓處買房的場景。也只有這一刻,售樓處才會重新“敲鑼打鼓”熱鬧起來,她看著那一車又一車的老人,就像看著曾經(jīng)的自己。
她知道,針對老人的“局”,還在繼續(xù)。
遼寧人江濤,在銀灘從事房地產(chǎn)行業(yè),已經(jīng)十多年時間??此麃砜?,海景其實不值錢,真正值錢的是人,是就業(yè)崗位,是城市資源,而銀灘這些都沒有?!爱?dāng)?shù)胤康禺a(chǎn)企業(yè),只能依靠看房團模式,這個模式,回扣有時候能高達20%以上,最后倒霉的都是老年人?!?/p>
在他看來,乳山當(dāng)?shù)夭⒉皇菦]有意識到海景房的配套問題,“只不過意識到的時候已經(jīng)晚了,房子已經(jīng)蓋得太多了”。他記得,2010年之后,乳山當(dāng)?shù)厝∠似胀ê>胺康膶徟?,要求項目在?guī)劃上必須建配套設(shè)施。
“但配套的根源是人,銀灘就是一座候鳥城市,沒有人長期在這里生活,配套也運轉(zhuǎn)不起來?!苯瓭f,為了解決供暖問題,當(dāng)?shù)乇緛硪笕胱÷实?0%才能供暖,特地為銀灘把入住率標(biāo)準(zhǔn)降低到30%,但就是這個標(biāo)準(zhǔn),很多小區(qū)也無法達到。
從2007年至2010年,乳山房地產(chǎn)竣工總面積高達562萬平方米,這也是乳山樓市的最鼎盛時期。一位乳山的房地產(chǎn)中介直言,當(dāng)時的房子,周圍沒有任何配套,不考慮宜居,能住就行。
而有潮漲就有潮落。隨著海景房開發(fā)浪潮過去,乳山這些濱海城市,如今正迎來集體退潮。也是在今年,乳山提出,要“加快房地產(chǎn)市場差異化去庫存進程”,同時,還要實施“六步購房法”,其中就包括,對“看房團”進行備案登記。
種種措施,都是不希望銀灘真的成為海邊的“鶴崗”。
但何蕪語覺得,只要老人群體還在,“看房團”的手段還在,那么像她這樣被騙的故事,還是會繼續(xù)發(fā)生。故事的結(jié)局,依舊是被騙的憤怒,以及留下的無奈。它們共同指向一個越來越孤寂的銀灘,“心理不夠強大的老人,在銀灘,會有被世界遺忘的感覺”。
8月14日下午,海邊起了大霧。一名老人牽著狗走過,一邊給狗扇扇子,一邊走進了茫茫霧氣。清松說,當(dāng)這些老人冬天離開這里的時候,銀灘又會多出一批流浪狗。
▲ 8月14日下午,乳山銀灘起了大霧。易方興 / 攝
(文中趙城、何蕪語、張志、徐茉莉、周樹輝、清松為化名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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